江小北是和江婶一起坐车走的。忙完农活，江婶就要去平安县城照看上高中的涛涛。
江涛正在上高二，寄宿在学校附近。和姐姐一样，江涛学习也十分用功，今年刚考进县一中。江婶白天打零工挣钱，到饭点了给孩子做饭，遇上秋收就回家几天，让孩子自己去饭店买着吃。村里上学的孩子们基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，从小学的一天一回，到初中的三天一回，再到高中遇假一回，大学后一学期一回，或者早早去工地搬砖，一年一回。回家的路越来越长，家里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。
他们比外面同龄的孩子更加沉默，却早早便体会到人情冷暖。他们往往背着一个家庭远行，却不能比别人落后一步。他们所做的遥远而美好的梦，也只不过是寻常百姓家的普通生活。
世上只有两种人：穷人和富人。
送他们去县城的是江婶在牛家屲的侄子，早些年不想念书早早去外面闯荡，然后灰溜溜跑回来接受村庄的洗礼。现在在盘龙山一带跑客运，搞了辆二手小面包接送往来的山上人，也能够养家糊口。现实生活的打磨已经磨灭了他的野心，凭着混来的高中文凭，在有梦想的城市根本难以生存。况且十里八乡也需要一位这样的司机，公交车还不能像发达地区一样能直接抵达家门口，只能开到各个离村庄还有不少路的镇子上，所以现在来说这也是一份有保障的工作。一个人车费20，跑两趟就能挣不少钱。
印象中这趟车是江小北高三那年开的。他没坐过几趟，但人他经常在江婶家里见到，年纪比他大几岁。耳边经常插着一支烟，戴着一副棕色的墨镜，发型是不变的寸头，显得整个人很有精神。也许是经常和人打交道的原因，话又密又多，一路从江家湾开到了平安县。
山上的学生司机差不多都认识，也没多少个人，只要坐过他的车的，都有他的电话。这回穿黑衣服的小伙他却没有印象。只能笑着说着小伙子眼熟，就是想不起来了。
江小北没有说话，江婶说：
“就是和乐乐同一级的小北，以前还和你下象棋呢。”
“奥，小北是吧，现在是在天宁读书对不？”司机拍了拍脑壳，问道。
“就是的就是的。”
司机沉默了一下，很多话浮现在脑海中。作为山上的司机，成天人来人往的，乘客谈论到这个孩子的次数不算少，他也大概都晓得，他姑也跟他提起过。
“天气冷啦，马上就十一月份了，我看山上的叶子哗啦啦地掉啊。”
“是啊，天气冷啦，这会上去就得架炉子啦。”
江婶两人一路聊着，江小北一路听着。这样的沉默倾听让他感到舒适，他没有多说话的欲望。
冬天快要到了，直到高中以前，从家里到学校都是没有暖气的。火炉是山村普遍的取暖工具，爷爷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在炉子里烤上洋芋，用炭火一点点由外向内烤至金黄，爷爷在炉子上炖上茶，给小北的杯里放些冰糖，而自己慢慢吹着江小北无法承受的浓茶，陪他一起看动画片。窗外飘着鹅毛大雪，将房门闭得严实，炉火烧的通红，没有任何事物打搅，温暖在冬天蔓延。
等到土豆烤熟，拍掉它们身上的碳灰，用点力轻轻一捏，热腾腾的香味从鼻尖游到心肺，就是冬天的味道。
小学初中的教室都有大炉子，冬季每个同学都需要轮流生活，得提前准备好木柴。江一鸣和江小北两个就去山上收集枯树枝，轻轻松松便能有一大袋。每个早自习大家都要去外面读书，耳朵、手和脚被冻的不听使唤，尤其那个时候大家普遍还穿着布鞋。在特定的晨背区域，他们蹦蹦跳跳用力跺脚。每天打扫卫生的同学是最幸福的，趁着给炉子添火的时候，狠狠地在火上面暖和一下。
但同时，这些寒冷而痛苦的学习时光，也使得他们的意志力更为顽强。江一鸣就常常一脸凛然，正经念到：
“宝剑锋从磨砺出，梅花香自苦寒来。”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。
江小北记得有一回轮到江一鸣值日，江一鸣跑进去先暖和了一阵，过了会又跑去叫江小北轮换，结果他正要出来，班主任检查来了，询问今天的值日生是谁，江小北赶紧说江一鸣去上厕所了，他替一下。
早上数学课，班主任叫江一鸣回答问题，他支支吾吾x和y了半天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，老师让他外面站了半节课。结果问江乐乐，数学课代表居然也不会。就是那个时候江一鸣患了鼻炎，每年一降温鼻子就难受的要命。
后来上了高中，江小北住在校内，宿舍里通了暖气。江乐乐和弟弟涛涛都住在校外，江婶一起照顾她两，经常会叫小北出去吃饭，食堂里的饭菜也确实难以下咽，冬天江婶会在炉子上给他们煮火锅。
那些温暖可以融化冷漠，唤醒内心的善良与感恩。有形的炉火，无形的心火，在冬天的风雪中交织融合，成为一股温良坚韧的力量，冲破千难万险。
江一鸣去了市里以后，就再也看不见炉子了，他的鼻炎也就好多了。
实际上，山里的孩子都是围着炉子长大的，炉火让人们不再畏惧严寒，却也会夺走人们的生命。煤烟中毒就是一个残酷而真实的例子。有不少人在炉火的伴随中入睡，然后再也没有醒来。江小北记得高中有位特别爱笑的同学，和乐乐两人很聊的来，后来一起吃饭才知道也是从其他乡村过来的，与妈妈寄宿在乐乐租的房子不远处。某天早上以后座位突然空了，下午学校就紧急通知召开安全大会，再次强调用煤安全。原来是煤气中毒，母女二人都被送进了医院，万幸的是发现得早，人都救过来了。
总的来说，江小北还是喜欢冬天的，除了该死的煤气。
半路上，江婶侄子接了个电话，说来福大爸也要去城里，村里正骑的摩托送过来，让稍微等一下。
没多久来福大爸就来了，司机问：
“今天不是你跑城里的日子么？”
“闲了多跑一跑死的慢么。”
来福和司机小伙算是各自十分熟悉了，两人都是话匣子，打开就都关不上了。这位无儿无女的老人，从他通车以来就城里一周一趟，他明白他应该是有什么事，好像是在找东西。但老汉不说，小伙子从不多问。今天倒是反常，这周前两天来福刚去过一趟。
江婶换到了后座，江小北缓缓睡了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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