甄氏心中不忍，忽而生出兔死狐悲的心绪，落了泪来：“咱们姐妹这些年在宫里的形景，外人看着风光无限，究竟多苦涩只有咱们自己知道。果真应了那句话，有因必有果，有得必有失，姐姐比妹妹有福，日后生育有功，在宫里尚且还有立足之地，妹妹却只剩下煎熬了。”
元春闻言，见她饮泣哽咽，一时也慌了心神，忙问：“究竟是怎么了，我这几日都在偏僻处，不曾听得外头的风声。你告诉我，咱们两个一起想想主意。”
淑妃摇头道：“陛下是老太妃一手扶上帝座的，老太妃在，他必然言听计从。外人看着陛下是至孝，可君心难测，难道陛下甘心被功臣世家们挟持一世吗。只怕秋后算账之时，就是毁家灭族之日。”
贤妃听得她如此说，想起王夫人素日闲聊的话，说：“我舅舅一年前就升任九省都检点，如今正沐圣恩，我们两家当年虽是从龙有功，这些年却也是尽忠奉上，无缘无故，陛下如何要治我们。”
说道此处，淑妃越发伤心难过，便说：“雷霆雨露俱是天恩，累世功业也有尽的一日，何况子孙不肖。妹妹还不知道吗，王大人他忽得暴毙，死在回程述职的路上了。”
元春一时没回过神，愣了半晌，心中越发悲凉，脑海中不知怎么，就闪过一败涂地四个字。烈火烹油，锦上添花，可不就是好事终，坏事就渐渐来了......
她忽而觉得下腹一阵刺痛，淑妃见状吓得一跳，忙就叫人去请太医。
李太医扶了脉象，添了些许固本的药材，递给元春身边的女官，向甄氏回禀道：“贤妃娘娘胎气不稳，如此境况千万静养，亦不可动怒伤神。这宫室附近寒气太盛，不宜孕妇久住，且搬回凤藻宫才好。”
贤妃听了忙就记下，吩咐着宫人好生送出去。
“你好生歇着，如今我就去回皇后，想来看在皇子的份上，她不至于为难你。”
元春抽泣了一会儿，苦涩道：“好，妹妹好生照拂自己。”
夜半，弦月高挂，穿堂风呼啸，呜咽之声如同女子哭泣，一阵阵打着窗子。
元春起身推开窗子，由着冷风吹得自己浑身冰冷，她抬手摸了摸肚子，幽幽道：“你若是个皇子，为娘就和你相依为命，若是女孩，就在外头无忧无虑地活着罢。”
第二日，皇后听得贤妃提起元春动了胎气，怕旁人猜疑她是嫉妒嫔妃身孕，迟疑再三还是将她送回了凤藻宫。她坐在上首看着贤妃，意味深长地说：“你好端端的，把王子腾的死讯告诉她作甚，没的叫她伤心难过。”
甄氏听得如此，脸色霎时惨白，忙就俯首跪地，颤抖道：“娘娘明察，臣妾不敢谋害皇嗣。”
皇后勾起嘴角一笑，果然甄氏比贾氏难缠，进退有度，偏又拿不到什么，笑道：“快起来，陛下看见你梨花带雨的模样，可不得心疼了。贤妃好歹在宫里也快二十年了，如今怀胎辛苦，本宫想着不如晋一晋她的位份，提做贵妃罢。”
淑妃听得皇后竟要抬举元春，心中惊疑不定，面上也敢显，笑道：“娘娘贤惠。”循例，该生下皇子皇女才有资格晋封，倘或因陛下盛宠也可服众，可陛下对姐姐......
她思索着躬身退出两仪殿，一出殿门，不觉脚下一软跌坐在地，脸色越见苍白。
“娘娘，”侍女忙将甄氏扶起来，关切道：“娘娘这是怎么了？”
淑妃望着脚下百丈长阶，惨淡一笑，说：“来时倒是没看到，平步青云至此，不想却是登高难下，罢了，走罢。”
贤妃受封贵妃的诏书传到贾府，府上除却贾母不见十分欢喜，阖家大小皆是当做一件大喜事，戏台高搭，往来宾客道喜不已，竟热闹了大半月。
王夫人因兄长过世，心中难免伤心，虽王子腾死后追封风光，可王家的支柱倒了，日后的光景自然能想象。娘家是靠不住了，唯有女儿可以依靠。
如今听得女儿竟未生育就晋了贵妃，自是喜不自胜。只等着女儿生下皇子，将来仗着贵妃的势，替王家谋个出路。
今日是上元佳节，因老太妃薨逝，家中之人不过在一起吃顿饭说笑凑趣，也不叫人燃放烟花，省得叫人看见生出事故来。
元春送了几盏灯谜给众姐妹猜测，又说叫姐妹做个诗迷送进宫去。
这时贵妃身边的女官递了口信给王夫人，说让夫人再去清虚观做场法事，祈祷个国泰民安。
王夫人听了点头一笑，会意道：“请娘娘放心，臣妇已嘱咐人去办了。”
至六月里，都中荷花尽数开放，闺阁之中凡赏花者，都叹为观止。外人都道这十里荷香，乃是上上大吉的征兆，想来定有神仙下凡，所以先以鲜花铺陈。
黛玉身子已重，因太医说时常走动也利于生产，故水溶得空时常带着她四处逛逛。两人并肩走在河堤上，男子替妻子打着伞，轻声细语，引来旁人艳羡之色。
有三两少女偷偷瞧过来，羞红了脸，亦听得他轻柔对黛玉说道：“今年夏日格外热些，趁着今日阴沉，看一会子咱们就回府去。明年，带着孩儿一块儿过来。”
过路少女再看过去，原是年轻男子的夫人大腹便便，看着似要临盆。女孩们心中黯然失色，又见伞下那张秀美绝伦的面孔，只剩惭愧不如，忙就避开。
“那是谁？”一薄衫少女问道。
“那是北静王和王妃，”另一位见过世面的少妇模样的女子说：“别想了，人家已有家室，不可无故流连。王妃出自姑苏名门林侯一脉，累世的清贵人家，可不是你们几个女孩能比的。”
一时附近寂静了，水溶带着她在一处亭子里歇脚。
河畔凉风习习吹得人心旷神怡，黛玉手里握着纨扇赏花，忽见藕花见有水鹭扑腾而去，只觉十分有趣，笑道：“可记得易安大人的词，兴尽晚回舟，误入藕花深处。争渡，争渡，惊起一滩鸥鹭。如此，正应景了。”
“依我说，争渡二字用的最妙。”
黛玉回头看了他一眼，笑而不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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